永嘉六年，建邺。

仲春令月，百卉含英。

陆家酒肆颇有些年头了。小酒舍的一砖一瓦虽然有点残缺破旧，但胜在占地寛广，一面临街，两旁种着一排垂柳，店前几树梧桐，就地理位置而言，处于长干里中的西口市集里是没得挑剔的。

可酒帘高挂了半天，店内仍是空无一人。日中已过，方来了几个稀客。

客人一行三人，为首那少年刚步下牛车，只见他一身金线刺绣的锦衣华服，腰挂佩剑，鸣玉以行，光看这身穿着打扮便知是个大户贵人。

少年没有小厮陪伴，只有两名白衣女使随行。侍女们垂鬟分肖，风姿奇丽，神情一冷一热，容色各有一绝，宛然并蒂芙蓉，可说得上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佳丽人儿。

美人竞艳，本应让人目不暇给。然而路人的视线总是离不开少年的佩剑，尤其是市集上的男人，竟连如此绝色的美女都不屑瞧上一眼，只顾凝神望着那柄剑的位置。

细看少年腰间的佩剑，乃青铜所铸，在这个铁器时代的巨轮下，像是一件出土墓葬的文物。整柄剑皆为一层青蓝不一的釉锈所覆盖，说白点还不是柄生锈剑？少年竟还特地以一套价值连城的云纹玉具剑璏，将之穿系在腰带上，仿佛佩带古董玉具剑只为充作流连烟花之地的一件饰物。

“你们都看得很入神呢。”

“呵呵，这位兄台，你懂的。”

“那么⋯我们再走近一点看吧。”

“嘻嘻——”

⋯⋯

往常一片冷青的陆家酒肆，今天忽然人声鼎沸，喧闹异常，原来少年从大街上一路走来，已经吸引了逾千人的目光。

后世的《醉翁亭记》有云：“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在乎山水之间也。”

生锈剑之所以那么好看，只因为它是挂在一柳纤细的楚腰上。宫腰袅袅，迎风攞动时花枝招展的，自下而上伸延出无尽诱人的曲线，徐隆渐起，韶华春盎。

这一片好山好水，确乃士子们心之所系。

只要是没有眼疾的人，一望而知，少年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公子。

女公子姓柳，名月轮，乃是天印山庄柳氏的嫡长女。

小酒舍已经很久没有招待过这么光鲜亮丽的贵人了。酒保愣在原地，一时间没有懂得上前恭迎贵客，仿佛已被眼前这番撩人的景致迷住。

其中一名女使踮着轻快的碎步，走上前来跟他说道：“喂，我家公子说，今天要把这店包下。”

什么公子？明明是个⋯⋯

“姑娘”二字正要脱口而出，酒保稍顿了顿，忙把话咽回，机伶地改口说道：“这位公子，欢迎大驾光临，请过来这边坐。”

他的心情无比雀跃，连忙引领贵人到店内一处最开阳的坐榻上座。

车夫拦在店外，面向围观的群众昴首挺胸，如同门神般站着，不可逼视。

“各位江东父老，这酒舍今天已被我家公子包下了。没什么好看的，请回吧。”

群众见挤不进去，自觉没趣，嘀咕几句便陆续离开。

春寒料峭，建邺的空气仍带着一点严冬的余寒。

“酒保，给我打两斗温酒，再来些送酒小菜。”

柳月轮会用一种撩拨心弦的气音跟人说话，就刚才向酒保点酒的时候，其魔性的声音已将这小子沉浸于一片如痴如醉的幻梦中。

酒保手勤脚快地烫了樽酒，接着又故意分开几趟送来三五小碟的下酒菜，好让自己可以多瞄她两眼。

这个傻小子还特别的细心，人家没问又自行端来䄂炉木炭，而就在他来回往返、忙个不亦乐乎之际，柳月轮身边一名手执三尺寒剑的女使，正透过幕篱檐的白纱，凝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
女使一直剑不离手，像是没有一刻要把“剑”放下的意思，压根就是个训练有素的贴身保镖。

至于刚才说要包埸的那位女使，则对酒保不以为意，也懒得提防这种跑龙套的脚色，只安守本份地跪坐榻下侍候女主人。

不过，她的心中似乎没有活，甚至有点没大没小的。女主人还没有享用过袖炉，这女使便抢先提起来给自己焐手取暖。

蒸气开始从酒樽腾腾冒出，柳月轮独个儿在喝着她的闷酒，几盏酒水到肚后，便开始对诸事评头品足起来。

“这酒难喝死了！”

酒保见贵人不甚高兴，忙上前解说道：“公子息怒，这酒可是我们店中最好的酒了，都是按古法酿制而成的清醪啊。”

柳月轮诧道：“什么清醪？这酒淡而无味，根本就是泡米水吧。”

酒保坚持说道：“公子，这酒可是我家店东亲自酿造的清醪啊。”

柳月轮又投诉道：“再说，这些下酒盐菜，怎么会有一阵馊味的？”